一颗螺丝钉的自述

钉生

丁当

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从哪来，该去做什么。
作为一颗螺丝钉，我安分守己，恪尽职守。
1956年，我从匠人的流光火锤下蹦出，红光满钉，和着一大堆相貌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姊，“哐啷！”挨家挨户的分开了。
这是一户工人家，夫妻俩拉扯两孩子，看堂屋正桌前摆的黑白照，家里的老人应该都过世了。这一家并不富裕，所以并没有像造大工程一样买上几蛇皮口袋的螺丝钉敲打。我是从那个矮个子扛着的麻袋小破洞里挤出来的，被他们家的小男娃拾起把弄玩的。所以，我暂且也只把自己当个玩具，静静地在木抽屉里。

这家的男人从外面厂里买了只飞鸽牌自行车，两个半人高的轱辘轮子杠着一根铁皮管，这瘦骨伶仃的家伙立马成了这条巷子里的展品，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兴奋着，大人们口里问些着钱的事。“俺为了到隔壁镇打工买的。”男人很少回家，偶尔朝往暮归。
两轮子的家伙在小孩儿眼中多神气，我全看在眼里了。每每男人回家一两次，就换着去二里外的学堂接姐弟俩，姐姐在车上的时候，小男娃在后面背着手踱步，歪头噘嘴：“咱家这自行车，可舒服了！俺爹明天就可以载我了，到时候比你们谁都快几个快到家。”弟弟轮上后座的时候，姐姐摆着马尾和一群小姑娘一起，就瞅着她倒是昂首挺胸的劲头足得很，马尾都摆上天了。
“这轮链的固定钉子不见了，链子全脱落了，唉！”男人坐着小木凳子整饬着这两轱辘轮的铁皮壳子。
小男娃拖着书包跑过来：“爸，还能修好不，俺还想坐呢。”
这一家人的扫兴倒也令我失去了观赏闹剧的兴致，忽然，我就被抓在了男人黑黢黢的手心里，“找到了，试试。”

我第一次受到重用，于是我记住了60年代的这个春天。
我开始了几十年的颠沛流离。雨天，他开着自行车从这个镇到那个镇，溅着一路的泥泞都笑话着往我身上蹦；晴天，车被停在厂门口，给我晒得热气冲心；有时候也受宠，过个把月就涂一层薄薄的油，生怕我也辞了去。
骑了这么多年，在人间趟了壁红砖黑瓦房，一分一厘地刮下了几盘钱米。

1989年，男人在冬末时候离开了人世，妻儿也在秋天归了去。家里分财产的时候我攀附的这个两轮车分给了儿子。这男娃已长成了一壮硕的大汉，一压一个蹦儿地给我咕噜噜弹了去。这自行车就被扔在了外头的稻草棚里，和笨猪作伴了。

我又在马路边，被一个穿蓝衣服的男人吹了吹，捂了去。他的手指擦灰时把我磨得生疼。
他在厂房工作，是个造汽车的。我被扔去把锤人手里，又经过一番火烤火炼，闪闪发光。各种大零件的穿梭令我眼花缭乱，干脆利落地闭了眼。睁开的时候，进入了一户富人家。
“哔哔哔——”我在铁皮壳的包裹下只听得外头人声，大抵是手舞足蹈地：
“呀，解放牌汽车，这汽车好呀。”
即使我的同僚可能早已轮上了第一辆第二辆汽笛中，这笛声仍令我心神荡漾。
我第二次小小的光荣，依附于与各种皮铁零件一起的汽笛声中。
我瞅着外面，倒不是很稀奇的人，暗自窃思：“我听过的年月可比你们走过的路还要多上几番。”

我和来去的人一起走过自行车的几十里路，当今在这黑皮下羞涩；一颗螺丝钉，也看了该看的，做了该做的。起码从这中间的两轮到四轮的跨越有我死死钉紧的一笔气力。
从山牙子里的工厂里问世，匿在自行车后，再辗转几十年锤炼一番，入了新的铁皮衣下。即使万年不见光日，我依然是一笔一画地活在了几个时代。
大批大批的人接连如我这般，只奈铁石更熬百岁头。

2020年，这家人的小孩坐着车去学校，外头 大红色的横幅上都挂着一列列的黑体大字：为实现全面小康社会奋斗。

黑皮车停在学校外头，里面琅琅：
一个人的作用，对于革命事业来说，就如一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机器由于有许许多多的螺丝钉的联接和固定，才成了一个坚实的整体，才能够运转自如，发挥它巨大的工作能力。螺丝钉虽小，其作用是不可估计的。我愿永远做一个螺丝钉。螺丝钉要经常保养和清洗，才不会生锈。人的思想也是这样，要经常检查，才不会出毛病。
……

时代的大浪一波接一波，每个人都是一螺丝钉，一泪泉，一洒光，而中国就是一鸣解放汽车，一洋湖海，一天太阳。

返回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