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痕

一
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面朝大山而行，这是我对放学时最熟悉的记忆——记忆里，大山是给天做支撑用的，它从视线之外遥远的东边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西边，村子就坐落在大山脚下，老远就能望见。
村子并不大，七八户人家，静立于群山环抱之中，其间鸡犬相闻，偶有“杂货担”摇着波浪鼓穿行于此，与邻村相隔又甚远，俨如世外桃源。
……
“焰叔，在家吗？老师说你家林子没去学校拿成绩单，叫我带回来了。”
“林子数学怎么只考了14分，又不好好读书了……老师说我家那个全班第一名……”
说话的是南嫂，她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打破了乡村傍晚的和谐与宁静。她说话时也没人能插上话，不用喇叭全村都能听到。
我已记不得她和父亲说了多久，我躲在房间不敢出来，我知道这次完了——数学“14分”。“逃吧，可是天就要黑了，往哪逃？……如果还早倒是可以去外婆家避一避……”
“林子！出来！”父亲吼道。
此刻，我完全无法将这个南嫂与以前那个和蔼可亲的南嫂划上等号——每次去她家串门，但凡有好吃的，她是必须要装满我衣服上所有口袋的。
但是今天……
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威严。
这一年，我读初二，下半年就要升初三了。父亲说，考不上高中就回家种田！

二
南嫂，是东林的母亲。
我与东林同年，从上学第一天起，我就与东林同去同回，从学前班开始往后，基本如此。不过东林却从不肯叫我“叔”。
我和东林都很贪玩。放学路上，路边和小山丘上的野果，小溪里的鱼虾，田沟里的泥鳅，地里的花生与红薯，无一不是我们开心的源头。众多小孩当中，捉鱼我和东林最在行，将小溪上游的水引到稻田里，用午饭盒把小溪下游小水坑里的水浇出去，小鱼小虾总能装满一饭盒。
有时也不捉鱼虾，生一堆火，从地里拔些花生，刨些红薯扔进去，也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因为这些而回家太晚，没少挨打。学习上自然不必说，倒是东林很特别，每次都考第一。现在想来，可能是我上课时总想着放学路上的事了……
上学时心里急，多数时间都用来赶路，不敢迟到。倘若是下雪，上学也就不必担心迟到，村里的小伙伴们结队而行，欢笑声能从村口一直到学校。
找一处平坦的雪地，七八个人排成排，面对雪地扑下去，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起身，比比谁的印迹更有意思。若是得到认可，美美的心情能管上一整天。
打雪仗也是必玩的项目，我和东林最大，我俩自成一组，经常要对付一群人。不过这些都不如一群人追着野兔有趣，从一个山头追到另一个山头，人比兔子还多……总听老人说下雪天是能追到兔子的，只是我们从未成功……倒是东林追丢了鞋，待雪化后才见着。
上学的路上多数是无趣的，尤其是一个人。初二下学期的一个早上，我独自去上学，在一个三叉路口我犯了难：往左走的路是绕过小山通往学校，往右的路通往小山上——往小山的路是我从未走过的，走哪条呢？鬼使神差的我选择了去小山上……
山坳里，有一棵孤独的松树，它是那么孤独，以至于松枝轻易地就能向四周伸展开来，远远望去，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树底下有一个浅浅的窝，里面全是松针……我情不自禁地坐下了……最后我又干脆躺了下来……放学时，我叫住东林，嘱咐他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一连三天，我在树下温暖的小窝里睡了三天……不知父亲是怎么知道我没去上学的……
从此，我不再去东林家串门，也不再理会东林。
那次期末我数学考了“14分”。
现在想来，当时走的那个路口，那条路，与我之后遇到的很多路口，许多条路都有众多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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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03:46


三
暑假里，东林来找我，他邀请我去他家玩。他没提过去的事，我也没提。在昏暗的灯光下，南嫂送来了西瓜，东林向我讲述了他的梦——一个走出农村的梦。虽然我并不是很理解，但东林坚定而又渴望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个好梦。
“我成绩这么差能行吗？”
于是东林拿来了数学书，跟我讲起了数学——从最基本的“合并同类项、移项”开始……我细细地听着。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数学也这么有趣。
那个暑假是记忆中最凉爽的一个暑假。
第二年中考，我数学考了123分。我考上了高中。
东林以全县总分第一的成绩进入了县二中，这是我和东林约定好的学校。
我们仍在一个班，住一个寝室，每当我学习有所松懈，东林总会提醒我，激励我。高一结束，东林全年级第一，我虽不及他，却也能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
高二时，学校新造学生宿舍，我和东林被分到一个混搭的寝室。
隔壁班有个叫陈祥的，也在这个寝室。开学才一周，我和东林就彻底了解了他——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他的父亲是丰收镇的镇长。
陈祥每天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宿舍喝酒、抽烟、**……论得上是无恶不作。东林几次要制止，都被我劝住。陈祥心眼极小，他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一日，他坐上铺时，故意将臭脚踩在下铺东林的头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东林没忍住，跟陈祥争吵起来……
陈祥找来他的几个“哥们儿”，将我和东林打得头破血流。
那晚，我和东林没再回那个寝室，以后也没再住过。我们在操场的计时台下呆了整整一晚。东林整晚都没说话。
我们受了一顿打，以这事情平息了。可是，陈祥不停地找我和东林的麻烦，我们只能选择逃避。但是，有一次，东实在忍无可忍，用食堂铲煤的铁锹狠狠地扫了陈祥的腿。东林被学校处分，陈祥更加地得意。
从此，东林变得沉默起来，跟我也不再有什么话，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高考结束后，我俩都没考上大学。我选择了复读，东林说要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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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05:53



四
送东林去火车站，是在深秋的傍晚。我记得，那天的风特别大。
“都叫你把头发剪一下，吹得乱七八糟的。”
“没事，去那边剪也一样。”
……
我竟不知再说些什么。
直到东林上了火车，我也没敢抬头看他，我害怕看到他那了无生气的脸和那已无往日神采的眼神……
复读时，断断续续地收到过东林写来的信，聊的都是我不懂的话题。即便如此，我也每次都是仔细地回信给他，到我上大学时，却渐渐没了他的音讯。
我很想再见东林，可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能再见到他。他甚至与家人断了联系。
2005年，我工作后的第四年，听母亲说东林回来了，而那一年偏偏我因为一些事情又没能回去。
听说他也只在家住了两天。

五
再有他的消息，是2006年了……
而再见到他，却又过了11年。
2020年清明假期，我回乡探亲，许久没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回家，心情格外的好。
然而天公不作美，虽已是清明，天气却格外阴冷。
与堂弟同去老宅挖笋，称之为老宅，却是因为实在不知如何称呼了。村民为图方便，都搬出了村子，村里再无人烟，剩下的无非就是几间破瓦房。不过这里却成了野花野草的天堂，四周尽是些熟悉却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各有各的千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天似乎要下雨，一路沿着那似是非是的小路，才到竹林边，蒙蒙细雨飘然而至，其实也不知是雨还是雾。
“这是东林的坟。”堂弟说。
我尽注意脚下，却没看前面，一眼望去——在那苍翠的竹林一角，一座满是青苔，青砖堆砌的坟闯入我的视线，我楞住了。
“他爸妈还在，不能立碑。” 堂弟又说。
“哦！”
我想我是发出声了，不知怎的，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只觉耳朵发颤，鼻子发酸……虽然多年前听母亲提起过东林出了事，但是真的要去面对他的时候，我却不知所措。
不知怎的我开始讨厌这该死的雨——你们为何要打湿我的裤腿，钻进我的鞋！我背对着堂弟整理我的衣服。
我不忍再看那满是青苔，青砖堆砌的坟……

秋，秋风，秋雨。
不经意间，又是一年深秋。
我不知道那次送别，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我努力地回忆着那个画面，可这终究是白费，那画面就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在时间的年轮里渐渐消退，那若有若无的轮廓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也已支离破碎。我伸手极力地想要去挽留些什么，然而，等我回过神时，却发现这一切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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