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是她的最美的生命语言
江湖本该如此， 只有美人如玉剑如虹，没有女侠轻骑潇洒去。
“一壶竹叶青，谢了。”她把拴在腰间的酒葫芦解下，递向柜台后的小二。店小二接过她手中的葫芦，在心里暗暗啧声不绝。他虽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这葫芦是何等价位，相信是个有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一边打开竹叶青的酒封，一边疑惑这葫芦的来历。
“好了没啊，磨磨唧唧的。”
“诶诶好了好了！这位小......咳......少侠。”
她从怀里翻出一小块碎银，还有些新的银子被扔在了柜台上。她从小二手里接过葫芦，还未被堵住的孔洞飘溢出醇厚的酒香，撩拨着她腹中的酒虫。她咽下口水，忍痛塞上了葫芦，重新在腰上别好。她不记得何时开始嗜酒如命，她只记得为什么。
她大步跨出店门，门外的一匹马看到熟悉的身影，愉悦地嘶鸣起来。她轻拍马头上的一咎白毛，嘴角微翘：“怎么？就这么会儿都等不了？”说罢，脚踩马蹬，轻扯缰绳，飞身上马，与小腿般长的衣摆在空中飞舞，剑鞘在身侧摇摆不定，画出最不羁的轮廓。“走！咱们找澄儿去！”她一扯缰绳，那匹马回首，向长街看不见的尽头绝尘而去。
“啧，倒霉。”她盘腿坐在稻草堆上，用力拧干藏在长发里的雨水。脚边被扫开的地上点着一团不大的火。这家主人大慈大悲，不仅让她留下过夜，还允许她在稻草仓里点火。不烈的篝火上下乱窜，映在她眸子里，映出细碎的星火。她不顾湿透的头发，一头倒在了草堆上。稻草好奇地黏上了她的发丝，她无声作默许，背在脑后的双手又抽出一只，揪了一根稻草，塞进嘴里嚼了两口，觉得无味，便只是让它立在半空。她看着仓顶的一片昏黑，目力边界是若有若无的火光在跳跃，钻进耳朵的是马的轻嘶和劈啪作响的柴草。她的意识开始被笼上一层浓雾，浓雾之间，一个身影仿佛越走越近。
“阮儿？”
是一年正值暮春。“阮小姐？阮小姐？小姐您在哪儿啊？”慌慌忙忙的侍女小跑过树下，口中唤着府上的千金。“吵死了！不是说了别来烦我吗！”一个人影从树上翻越而下，几乎无声地落在石砖地上。惊吓过度的侍女回头上下打量着这位一点都不小姐的小姐。“您没事可太好了，您父亲唤您去正殿呢，请您赶紧动身吧。”她偏头看着毕恭毕敬的侍女，心里涌上不可言说的滋味。她拍了拍衣角不存在的尘土，一边快步赶去正殿，一边盘算着怎么翻过这道该死的围墙。
她一脚跨过正殿的门槛，不情愿地向坐在正中间的长辈行了礼。“阮儿，介绍一下。这是隔壁府上的千金，比你小几个年头。你看看人家，小小年纪就有大家闺秀的样，你再看看你。好好跟人家学学。”她只是杵在那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叔叔，澄儿想与阮姐姐成为友人，未曾有过为师之意。澄儿很佩服阮姐姐的剑术，正想借此次来访讨教一番呢。”角落里一个稚幼的声音响起，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澄澈空灵，仿佛从未被这世间的尔虞我诈染指。她忍不住朝角落瞄了一眼，蓝色的裙角摇曳在半空，尚且因年幼而显得单薄的身影亭亭地立在椅子旁，举手投足无不诠释着烂熟于心的礼仪。她却突然察觉到了不带恶意的目光，朝源头投去一个同样善意的笑容。
她突然觉得，这牢笼里尚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门外的江湖，仿佛一霎失了颜色。
从此，那唤作澄儿的孩子，像是从此换了个家，她每日都能在府上看到她小小的身影。
“阮姐姐，来和澄儿下棋吗？”
“阮姐姐，澄儿想和你学剑，可否赐教？”
“阮姐姐，澄儿......不，我。我想同你去那门外的江湖闯闯。不止姐姐，可愿意？”
她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矮她半个头的少女。当初的澄儿长大了，如今的不再是那个甘愿活在金丝笼里的澄儿了。那天的夕阳殷红如血，如同有人将余生的胭脂尽数涂抹于那一方狭小的天空。她的眼里仿佛藏进了星火，窜动不息，燃烧出与这幅身躯截然不同的生机。
“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你可是我最好的妹妹，我的，挚友。”
她们相约次日在石桥会面，从此浪迹江湖，宁做两只无后顾之忧的小雀，也不甘愿活在囚笼里任人宰割。
也不知是多久修来的运气，她们几乎毫发无损地步入了心心念念的世界。她们没有顾虑，没有繁杂的条框约束。白日游山玩水夜间披星舞剑的生活给她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但快意却只是一时。
两家几乎从第一天就开始倾尽兵马，誓要将二人捉回。终是逃过一时，没有逃过一世。她们被昔日的家人逼上了山，熟悉而苍老的声音于兵阵中响起。逼迫着她们放下各自从家里窃来的剑，逼迫着让闯荡已久的早已成长为苍鹰的雀儿回到笼里。她不愿意，她也不愿意。她们没有退路，唯一的兵戎相见的结局仿佛理所应当地到来。谁又能想到，谁又曾想到，当初的婷婷少女竟耍得一手好剑，此起彼伏的剑影是两人挚交的见证。她们把背后交给另一方，她们愿意，她们敢。
可江湖的事儿，终究还是难测。她守住了她的后背，她用自己的胸膛为她铸就了世间最坚硬的盾。长剑刺入又拔出，血色扬撒在半空，宛如那天的夕阳，宛如初见时藏在她眸子里的星火。
“澄儿！”
眼前仍然消瘦的身影应声倒下，她转过身，接下这只将要消亡的蝶。她胸前的血还在蔓延，刺眼地蔓延在衣服上，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里。
她的眼角仿佛也被这流动的朱砂染红，她把怀里的人安置在地上，站了起来。她永远不会再知道那时的眼中有多少仇恨，她看向藏匿在方阵中的她的父亲。她甩开了三尺青锋上的血迹，抓住自己无辜的长发。寒光一过，青丝尽断。她放下了紧握着剑刃的手，把那一大把发丝被她死死攥在手中，伸给所有的人看。
“此后，我与你再无任何瓜葛。”平静的话语下是无数的漩涡湍流。语罢，将那一把头发随手一丢，当着所有士兵收剑回鞘，回头又蹲在了她的身边。她向来力气就大，抱起她绝非难事，她不管扎在她背后的目光，向山脚跑去。
“你会没事的，信我。”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颤抖。
“阮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她含着一口赤红开了口，“若我活不过今日，你也莫要自弃。我会在桥头，等着你。”声音微弱得像要被风吹散。
“别瞎想，你会没事的，我不许你有事。”
凄厉的风却终究还是带走了她。
她把她葬在了那座山的半山腰，这是她们许下最后一个约定的地方。清晨的浓雾笼罩过来，模糊了视野。
她从此真正浪迹江湖，真正再无顾虑。她学会了把悲喜藏在怀中，把离合当做常事。她的头发一日日生长，她不管，她不想管。她从此沾上了酒瘾，只有一壶酒下肚，才能让她暂时从那日的轻唤，那日的浓雾中解脱。蓝色的蝴蝶终究还是离开了人世，飞往桥头。
她在稻草堆上惊醒，眼角还有未干透的泪。“急什么，马上就到了。”她一抹泪痕，站起身来，拉过一旁的缰绳，扯着半醒的马儿辞了主人家。
她耍了一生的剑，为自己耍，为她耍，为她没看完的江湖耍。刀光剑影成了她的生活，行侠仗义的代名词被冠上弱者的女性夺走。她要替她看完未看的山河，未行的仗义。她不怕待到真正离去那一天会感到孤独，因为还有个人，在桥头等她。
剑光之后的柔情，又有多少人能懂？
“澄儿，我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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