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霞客
赵嘉凯
雨点敲打着禅房顶上的青瓦,周遭是如墨染一般的黑,只有禅房内还摇曳着一豆昏黄的光。近前,有一个人正奋笔疾书。
将近四十七岁的徐振之正值壮年,但眉眼总显出些老态。或许是常年的奔波所致吧。
在眼下的这个雨夜里,他也如平日里一样,用文字记录下自己所游历的山山水水。可就在落笔的时候,他怔住了。自己现在在哪啊,在天台山吗,在松风阁吗?正恍惚间,他发觉,油灯离他越来越远,窗外的水声却愈发响亮,周围逐渐亮了起来。他看见了一个青年,那人的脸并不很清晰,他看见那人正站在自己白天看到天台山中的石梁瀑布前发愣。他只见“水瀑从石门泻下,旋转三曲:上层为断桥,两石斜合,水碎迸石间,汇转入潭”再向下看,“中层两石对峙如门,水为门束,势甚怒;下层潭口颇阔,泻处如阈,水从坳中斜下。三级俱高数丈,各极神奇”竟比白日里所见更壮美几分。正思量间,那青年人动身了。
又随着那个青年行了一段路。到了一处断崖下,其上亦有一座瀑布,与前者相比又别具风韵“为珠帘水,水倾下处甚平阔,其势散缓,滔滔汩汩”崖上忽的飞出一只鸟来,带起了翩翩飞花。那个青年人实在按捺不住,“赤足跳草莽之中,揉木缘崖”登上了崖顶。“想必其上的风景定是极好的。”徐振之如是想着。
一阵风吹来,迷了他的眼。再睁眼时已不在珠帘之下。但他确信,这还在天台山上。毕竟,走过那么多名山大川,这般幽静之处,实属罕见。前边仍是那个青年人,只是旁边多了一位僧人。两人站在一窟石洞口,有些沮丧的在说些什么。“徐先生,今日天色已晚,这洞,还是改日再探吧。”“可我明日就要启程,这桃源怕是再也来不了了,云峰长老,这可如何是好……”云峰长老?怎么这么熟悉,他问着自己。哦,他想起来了,云峰禅师曾在这天台山中修行过。
眼前逐渐模糊,一股寒气又把他拉回到了那盏昏黄的油灯前。他记起来了,那个青年名叫徐弘祖,字振之,到天台山那年好像仅仅只有二十八岁。他一惊,十九年了啊。他赶忙在行李中翻找。一顿忙活后,他找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份日记:“初三日,晨起,果日光烨烨。决策向顶……”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充满朝气的青年人,只是这一次,他的面庞不再模糊。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白日里所见的景物自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是那样的真切。这让他突然来了劲头。但,该从哪写起呢?他想起了石梁飞瀑,想起了壮丽的石笋林,想起了螺蛳潭,还想起了昨夜的明月、今晨的日出……
那一夜,他眉眼间的老态不见了。
“十八日 仲昭坐圆通洞,寺僧导余探石笋之奇。循溪东下,抵螺溪。溯溪北上,两崖峭石夹立,树巅飞瀑纷纷。践石蹑流,七里,山回溪坠,已到石笋峰底,仰面峰莫辨,以右崖掩之也。从崖侧逾隙而下,反出石笋之上,始见一石矗立涧中,涧水下捣其根,悬而为瀑,亦水石奇胜处也。循溪北转,两崖愈峭,下汇为潭,是为螺蛳潭、上壁立而下渊深。攀崖侧悬藤,踞石遥睇其内。潭上石壁,中劈为四岐,若交衢然。潭水下薄,不能窥其涯涘水边。最内两崖之上,一石横嵌,俨若飞梁。梁内飞瀑自上坠潭中,高与石梁等。四旁重崖回映,可望而不可即,非石梁所能齐也……”
自从祖父发现科举舞弊之事被放逐之后,徐家人明白了:与其费尽心思谋取功名,倒不如多做些实事。于是他选择了用自己的双脚走遍天下。他选择了,他也做到了。
他不必考虑风雨飘摇的大明,不必考虑朝臣们的勾心斗角,他只需要记下壮美的山河和无尽的风光。他也仅仅想记下这些。于是,一个人,三十四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给后世留下了六十余万字文辞精美又可靠的地理资料。除此之外,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时间的黄沙掩埋,无迹可寻……
在他的字里行间,有巍峨高山,有九曲流水,更有着胸怀天下的气度,超脱世事的傲骨。以及,一个常常大惊小怪的、可爱的徐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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