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武佳冀
王城内出现了张寻人启事，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 启事
寻人:杰瑟公爵
此人于12月13日与国王陛下共同在郊区打猎时被野兽抓走，至今毫无踪迹。国王陛下十分焦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如有寻到踪迹提供消息者，赏银百两;如能寻到本人，赏金百两。请至王宫门前找宫卫。
皇家侍卫队”
众所周知，旧朝统治残暴，社会腐朽，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人民在罗曼世子的带领下推翻旧朝，建立了新朝。罗曼国王有个情同手足的异性兄弟——杰瑟公爵。
寻人启事旁是一张画像。画上的男人刚毅俊美，一身戎装，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双目炯炯有神。他跨下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矫健骠勇到高头大马，这是战争中的一幅画像。不用说，这一定是“失踪人士”杰瑟公爵了。
平民百姓知道，杰瑟公爵是罗曼国王最忠诚的部下，二人同甘共苦;有些地位的人知道，在战争中杰瑟公爵受伤，罗曼国王曾亲自为他吸脓毒;皇宫近侍知道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曾共赏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舒。
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议论不止，却未有人有杰瑟公爵的消息。
夜，渐渐降临。月，逐渐变亮，露出的更多。旁有一只孤星闪烁，做皎月的陪衬。忽地，那颗孤星悄然隐去，消失在观星人的眼中。
罗曼躺在偌大的床上，颤颤地阖上眼。
他做梦了。梦到了一些童年的事
那时，他还不叫罗曼，他叫阿什么……是了，叫阿寻。
金秋至。本该是麦浪滚滚的田野荒芜一片，稀稀拉拉有几株歪瓜裂枣的秧苗，细瘦伶仃的麦杆上没有饱满沉重的麦穗，只有空瘪的干壳。
灾荒年。
高大的田埂上坐着两个青年。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
“又颗粒无收，再过几年，天下就该完了。”阿寻这时大概十五出头。他父母早亡，被杰瑟收留，他是杰瑟最好的朋友。
“是啊，连年灾荒，村里的迈克大叔都进城乞讨去了。”杰瑟要更大些，显得更成熟，
他叹了气。杰瑟的父亲是个有善心的地主，经常救济村民，家中富足，这几年却有些力不从心。
突然，光怪陆离间，场景切换。
杰瑟面色苍白，浑身冰凉，眼神灰败。明明是二十不到的小伙子，却脆弱得像是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杰瑟紧紧攥着阿寻的手，阿寻回握住他的。
杰瑟青白的唇轻轻翕动:“明明不是我父亲的错，不是他的错，救人的才是他啊……”
阿寻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些个地主联名告他，国王审也不审，父亲便锒铛入狱，为什么啊!”
他抓破阿寻的手:“阿寻，你知道吗，父亲死了!死了!”
杰瑟终于咆哮起来，然后把头埋在阿寻的肩上，哭得声音嘶哑，肝肠寸断。
良久，他抬起头来:“阿寻，我该怎么办……”
阿寻终于开了口:“浊世中不会有清者。要么与浊者同流合污，要么就被独者联合打击、处处针对。所谓遗世独立，清者自清?呵，不可能的，那些个腌臜东西自个儿往上凑!”
顿了顿，阿寻又道:“既然不能作壁上观，便破而后立好了!
杰瑟顿住。很快便说:“王国里各地起义我们也适时加入罢了!”二人目中皆有熊熊战意。
梦，醒来。罗曼猛地睁眼，他仍在王宫中。天边泛起鱼肚白。
罗曼长舒一口气，翻身下床。
一天很快过去，没有杰瑟公爵的消息。罗曼当场大发雷霆。他昨夜如同一夜未眠，于是很快进入梦乡。
是梦魇才对………
此时的阿寻与杰瑟已有了自己的武装。在多次推让下，阿寻做了统领。
阿寻在一片空地上找到杰瑟。杰瑟双目空洞，似在发呆。他在想他的父亲。
阿寻本不愿在这时打扰他，此刻却不得不拍拍杰瑟的肩。杰瑟回头。阿寻垂着头说:“杰瑟，我不打算叫阿寻了。我要叫罗曼。”
杰瑟不可置信地看向阿寻:“不行!它是阿姨去世时留给你的，决不能改！”
“杰瑟，你听我说。”阿寻缓缓地说，“克莱伯爵有个失踪的儿子，长得和我有六七分
像。他叫罗曼。”
杰瑟不语。阿寻继续说:“我们正处于关键时刻，如果能得到伯爵老爷们的支持，以罗曼世子的名义，定能……”他抬头看杰瑟。
“等一切结束，我会改回来的。”阿寻道。
杰瑟沉声说:“好吧。名字是你的名字，改不改随你。”
接下来的故事众人皆知——在罗曼世子的带领下，点点星火开始燎原……
罗曼坐起身来。他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梦到了杰瑟。
难道是杰瑟来找他了?罗曼魂不守舍，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
夜。罗曼的寝宫里灯火通明。
近侍犹豫了一阵，轻声提醒:“陛下，该就寝了。”
没有回声。他大着胆子向里瞥了一眼——罗曼国王早就睡熟了!
第二天，罗曼醒来。他挑灯秉烛，总算睡了个觉，没有做梦。
罗曼出宫了。他信步独自走在街上，不知不觉中走出内城，来到一处窄巷。这里生活的大多是贫民，他来到了一处贫民窟。他听到有人在交谈。
那是一对母子。
孩子天真地问:“妈妈，启事上的杰瑟公爵是谁啊?”
母亲答:“杰瑟公爵是一个英雄。他在生灵涂炭时英勇奋起，他和善宽容，救我们这
样的普通百姓于水火之中。”
孩子欢呼:“我也要成为像他那样的大英雄!”
母亲慈爱地搂着孩子:“好。不过，他现在失踪，叫我们大家都很担心。”
门外的罗曼听了，面目扭曲。明明他是领袖，凭什么杰瑟有那么好的口碑!他眼中现出一丝阴翳，很快不见，抬手敲了敲门。然后，他拿出一封信放在门前，掏出一枚金戒指，转身离去。
母亲走出门，捡起地上那封信，信上说:“我是尊敬的国王陛下派来资助你们的。”
当夜再次降临。天空中闪烁着群星。光芒微小到看不见的那些消失了也没有人察觉。浓墨般的黑夜中，拖出一具尸体，有着什么东西在反光。仔细一看，那是尸体手指上的一枚金戒指，像吞吐蛇信般射出恶毒的阴光。
许是今天那女人声音像妮拉，他未熄灯也还是做梦了。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广场，罗曼一袭黑袍立在高台，披风在风的吹动下簌簌作响。杰瑟站在他身后。那边的木柱上绑着一个满身污泥还带血的女人，她叫妮拉。广场四周有兵士站着，他们惴惴不安地在罗曼、杰瑟和妮拉之间看来看去。
“妮拉，你背叛了我们，你可承认?”罗曼朗声道。
“是。”那是一个低低的声音，妮拉抬头，一脸血污也不能遮掩她的白净，双目璀璨。
罗曼似是顿了一下，然后说:“火是世上最光明的东西。它能焚尽一切罪恶，背叛者将在滔天的大火中纯净灵魂。”
妮拉恐惧地瞪大双目:“不，不!”
罗曼大喊:“行刑!”杰瑟闭上眼，却也能通过嘶心裂肺的叫喊想象出火舌吞噬妮拉……
观刑后，杰瑟面色极为不善道:“阿寻，你怎么如此狠绝?我想以你的敏锐，不会看不出妮拉是诈降的!”
罗曼沉默。许久，他张口:“可她毕竟泄露了消息。还有，营中有人起异心，我得杀鸡儆猴。罢了，是我对不住她。”说罢转身而去。他没走两步就又停下，但没有回头:“杰瑟，不要叫我阿寻了，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改了吧。”
杰瑟望着罗曼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阿寻大了。可是，是什么让他变了?
“国王陛下……”近侍的呼唤叫罗曼从梦境中逃离，“您出了一身汗。”
罗曼国王接过毛巾拭了拭汗:“有什么事?应该还不到早会时间。”
近侍轻声说:“有杰瑟公爵的消息了。”
罗曼国王霍地站起:“备马车，带我过去!”
坐在马车上，罗曼的眼中才现出漫不经心来。杰瑟公爵?呵，肯定是个冒牌货！
到了地方，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昏迷者躺在床上。他浑身上下是野兽嘶咬的痕迹，露的眼睛和鼻子几乎与杰瑟毫无差别。罗曼冷笑一声，与他“罗曼世子”的戏码一模一样!罗曼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然后摇头:“不是。”
“不是?”近侍愕然。他没敢多说什么，只是带罗曼国王回到马车。
一上马车，罗曼便拉下帘子，旋即猛地抱住脑袋陷入黑暗。
不知多久，再次亮起。他浑身血液都是冷的。这是他最后一次见杰瑟的地方!
杰瑟走向他，行了礼:“陛下。”
“这是私下见面，礼便不用了。”令杰瑟隐隐不安，罗曼的音色有些不同寻常。
“坐吧。喝茶。”罗曼的眼神一直盯着杰瑟，他有些不自在，坐下后抿了一口茶。
罗曼站起来。杰瑟顿觉心口一阵钝痛，迎上罗曼的满是阴云的眼。
“你!罗曼，这是什么东西?”“剧毒。”
“剧毒!为什么，我做什么了?”
“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还用我说?”罗曼的表情逐渐狰狞，“知道外面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没有杰瑟公爵的帮助，罗曼就当不了国王!民间百姓只知杰瑟不知我罗曼。那群贱民!他们提到你，就在歌功颂德，什么平易近人、和善亲民;提到我，就是在你的辅佐下登上王位!”到最后，罗曼几乎咬牙切齿。
杰瑟的表情平静下来，身体因毒性还在微微发颤:“罗曼，你错了。你贫苦百姓出身，当你飞黄腾达，你便在心里看得起他们，尊重他们吗?你真正把老人当作自己的父祖，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子吗?”
“闭嘴!”罗曼恼羞成怒，面目扭曲。
杰瑟仿佛没有听到般继续说:“不，你只是把他们当作博取声名的工具罢了。你心中不爱百姓，不爱将士，不爱任何人。你只爱自己。”
杰瑟双目暴发出锐利得能射进罗曼心底照出其丑陋的光:”我早该意识到了，就在你不让我叫你阿寻的那一刻。你放弃了阿寻这个名字，便是放弃了良知与本心，割舍了与兄弟战友的交情，不再保留那一份纯真;你选择了罗曼这个名字，就是选择了荣华富贵与至高无上的地位，变得心狠手辣，做一个玩弄人心的国王，化作权利的傀儡、贪欲的饕餐。阿姨希望你寻的，你早已失去;你迷失在一个漩涡中，并深陷而无法自拔。
罗曼大吼一声，再无法听下去，拔剑刺入了杰瑟的胸膛。
杰瑟瞪大双眼，眼角裂开:“还记得妮拉吗。你烧死她时说，火能焚尽一切罪恶，背叛者将在滔天的大火中纯净灵魂!”杰瑟喷出一口黑血。
“罗曼!我诅咒你，在万家灯火举国欢庆之时，受尽火难而死!”说罢气绝身亡。
“啊!”罗曼大叫一声，头痛欲裂。
“国王陛下!”近侍就在他身边，“您在马车上昏过去了，整整到了晚上。我知道您很担心杰瑟公爵的安危，但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罗曼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波澜已消失不见。自己杀了杰瑟那个虚伪之人又如何，杰瑟已经死了，享有名誉的是他罗曼，胜利者是他罗曼!杰瑟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卑微的出身，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潦倒的遭遇!别人只知他重情义，他把杰瑟埋在后花园，没有再一个杰瑟跳出来揭穿事实，他怕什么!
这几天罗曼一直睡得很好，没有做梦。可每当他独处空荡荡的大殿时，他总能听到耳边响起自己处死妮拉前正义凛然的话和杰瑟怨毒的声音。他几近发狂。
年关将近。街上悬起红彤彤的灯笼，杰瑟的声音没再出现。“许是红色驱邪。”罗曼想，于是放松了不少，又命人在王宫内外贴满红纸。
除夕至。
王城灯火通明。在宫宴上，罗曼国王见到了异国使臣。
那是个大胡子，有着贼溜溜的眼，令国王不喜。
大胡子行了礼，道:“此行敝国是来向贵国献宝。”报出一长串礼单后，大胡子拍拍手:“下面是敝国最优秀的两名魔术师，请国王陛下欣赏。”
其中一名拿出一柄刀，侍卫们纷纷抽出刀:“有刺客!”
“不!”大胡子忙摇摇手，“他在表演魔术。”
只见那人大口一张，竟是将那刀吞了下去!罗曼国王不禁瞪大双眼，饶有兴味。
这时，另一人走上前，一条火龙径直从他中喷出。众人“嚯”地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无人瞧见罗曼惊恐的脸。
“我诅咒你，在万家灯火举国欢庆之时，受尽火难而死!”
罗曼恐惧地转头，火光将周围的一切映得分明，没有人!他站起来，几乎用尽全力保持声音的沉稳:“朕身体不适，出去走走。”然后转身而去。大胡子以为他兴味索然，不敢强留。臣子们想，他们又不是杰瑟公爵那样有地位，惹了国王也多有包容，如今国王违了礼制，他们何必找不痛快呢?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罗曼大口呼吸空气，飞速地跑着，像是在夹尾而逃。
“背叛者将在滔天的大火中纯净灵魂。火能焚尽一切罪恶………”
“谁?是谁!”这话萦绕在罗曼耳畔，他大叫。后来他辨认出是他自己曾说的话与杰瑟的交织缠绕，制成一张大网，要裹挟他坠入其中。他惊惧交加，一声间竟说不出话来，只知在百姓欢喜幸福的人声中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那声音仿佛被他甩在了后面，罗曼这才来得及看清地方。一抬头，他便尖叫起来。
后花园——杰瑟的尸体埋藏之地!
那里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宫人的孩子，他正抱着一串火药在摆弄，兴许是偷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中捏着正在燃烧的火柴。他似乎不明白国王为什么看起来像疯子，只是被尖叫吓得点燃了绳索，然后像放鞭炮一样捂着耳跑掉。
一点火光沿引线迅速游走。当罗曼看向它时，已燃到了尽头。他刚向后退了一步，就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轰”，火海便吞噬了他。远远地，街巷中一座座烟花台被点燃，烟花像绚烂的流星一般在漆黑的夜中炸成一片，地面上回荡着钟声。
年轻的国王罗曼·克菜，于登上王位的第一个新年的第一天，钟声敲响的零点，在凄厉的叫喊中死于火难。
火愈烧愈大，它带着光明、正义与新的希望，焚烧了王宫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是血腥与丑陋的地方。
王宫门前。
那是一张寻人启事。
在火的簇拥下，空气因高温而微微扭曲。杰瑟公爵自信的笑已经不在，他的嘴角慢慢平直，然后下拉，像是感叹，像是悲哀，像是嘲弄，像是厌弃。
下一秒，火腾地蹿高，焚尽了王宫最后的遗迹。
很远的街区中传出童稚的声音:“新年好，新年好，新年一到邪秽跑，邪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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