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淡淡的木香混合着油墨厚实的气味萦绕在鼻尖,窗外阳光正好,暖融融的铺洒在字迹上,文字像是有了热度。
我坐在书店的一隅,静静地享受着一个人的美好时光。别处则是人头攒动,人们都如饥似渴的捧着书,或蹲或站,又或者直接坐在地上。突然余光中眼前出现了一双脚,抬头一看是位妇人,她脸上带着些许的尴尬,问:那个我可以坐这儿吗?他指了指我身旁被书本夹着的小小位置。我看了看她手中鼓鼓囊囊的购物袋,点了点头,把书往身边挪了挪。那妇人笑了笑说:谢谢啊,我只是等人,一会儿就走了。说罢便轻轻地放下袋子,身子绕着袋子一点点转动,然后一手抓着袋子,一手拉着衣服,边回头边坐下,一脸的紧张,像是生怕压到旁边的书,或者不小心撞到我。直到整个人坐在椅子时,那紧绷的身子才略有些松懈。隐隐的我好像听到了那细不可闻的一声舒气,一时间心底变得暖暖的。
刷――我又翻了一页,却发现身边没有了动静,扭头一看它正在伸着头望着远处,一脸的期待。她的头够啊够的,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许是发现了我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意的拨弄了购物袋里的东西,有一下没一下的,还时不时的抬头再看一眼,气氛很是尴尬。突然她对我说小姑娘我去找本书看看,你帮我看一下袋子。说罢她便起身朝不远处的书架走去,书店人多,书架上的书被人们一次次地抽出又放回,原先整齐清爽的书架变得凌乱松散,人们对此漠不关心,只是盯着眼前的书,是专注也是冷漠。可是那位妇人不一样,她很自然的将一本本的书码好。明明在人群中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她却做的那样的理所应当,我看见她细心的将书分类好,再放回架子上,最后才再从中抽一本书走了回来。我心中为之一颤,随即又是一种暖意充斥在心底,那暖意足够温暖整个初春的寒意。
我们彼此坐在椅子的尾端,虽静默无言,但在我的心中却早已为她鼓掌。过了一会儿,采购完东西的妈妈来接我了。等久了吧?妈妈说。我摇摇头,心不在焉的回着妈妈的话,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那位妇人的踪迹,望了好久才看见她,原来她也等到了她的丈夫,正一脸幸福的与他一起提着袋子离开呢!
在巷子尽头,我等待着他的转身。
爷爷好不容易来了趟城里。我在街巷中看着他那矫健的步伐,扬起了一路的风尘。两肩上布袋绳子,调皮的往下滑。蒙尘的裤管变得干硬,无数次的冲洗,深绿的迷彩服也淡成了点点青绿。见着我,他挥动着担着千斤的双臂,几大件的东西碰出的阵阵闷响,好像在欢饮和庆祝。
他一声不吭,东西大包小包往家里搬。正当我去打电话喊爸妈回来时,爷爷一把拉住我。
别打,我马上就走。
马上走?不多待几天吗?
你奶奶一个人,我怕她在家里忙不过来。
我苦苦央求他多待几天,可他心意已决,马上转身准备出发。我拗不过他老人家,只得随他出门。就送到这里,回去吧。他淡淡嘱咐一句。扭过头,步调逐渐加快,好像想将我甩的远远的。又是一阵扬尘模糊了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急,挺拔的后背慢慢隐藏于人群,我焦急地寻找着他的背影,终于在街巷转角处觅到了那一抹淡绿。我赌气,他为什么不回过头来和我说一声再见?藏在人群里。
我却见他转过身来,掂着脚左两步,右两步,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随后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面纸,揩去了满额的细汗。放下电话又勾起的脖子反复眺望了好几次,像是在确定我已经离开,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去。他转的很慢,总觉得少了刚开始的矫健。腰杆似乎没有那么直了,整个人像是拖着千斤之石,在平坦大道上寸步难行。那种无奈的孤独与失调的步伐,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先前的那份决绝,取而代之是一步三回头。每一次转身都召唤我奔向他;每一次转回的背影,好像永远就那么大。他应该在原地吧。像是一个迷途的孩子,不停地转身回眸,不停地寻找,却一无所获。
我挣开双脚,穿梭于人群中。那个淡绿色的衣角越来越近,拉住了。他蓦然转身,惊愕中的喜悦定格在他那铺满疲劳和风尘的脸上。爷爷,你回去吧。我也走了。我几度哽咽,只觉得他那颤抖的双手落在我的肩头,也带着我的心随之颤抖。小心点!沙哑的三个字,一次不落的重击在我的心上,我没敢回头看他。衣襟上的水渍,早已出卖了我的虚假轻松。我一个人走了好久,寻思着他也应该出发了吧。我试探性地扭过身子,却瞥见了那一片泛着淡绿的衣袖,在原地不停地摇曳。
两代人就在这一次又一次转身中体会离别,感受思念。也许起初的不回头是告别的痛苦短一些,那思念的情浓一些。让我知道,原来转身是结束,也是开始,是苦痛,也是希望。
转身挥手,我们不说再见,因为下一次转身是遇见。
初春,寒冬之气还未消散的时候,不时还有花苞与嫩叶被突来的飓风击落,此刻的我,正在大门前左张右望。身上虽然冷,但我的心是火热的,是汹涌澎湃的,久未归家的爷爷终于抽空前来,来探望我们,来探望我。
想着即刻到来的爷爷,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爷爷因年事已高的母亲离家,前往乡下服侍母亲。从前爷爷在我心中的地位不高,缺点甚多,唠叨,处处限制着我,直至他将离开,这份情才显得无比珍贵。
绵绵的记忆像条林荫大道,引领我重温美好。我在这条路上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弯道口,记忆停留在6岁。那时正在上幼儿园,天真的我,不会去理解别人,幼稚的思想,不会去变通。一日,爷爷有事,没能准时来接,看着同学们都被接走,只有我在人群中迷失,无法寻得那个身影,失望和孤独的袭来犹如万箭齐发,射得我满心都是洞眼,满目疮痍,我回到教室,边抽泣边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三十分钟?一个小时?记不清了,但迟到温暖总算驱散了孤独,将我团团裹住,我哭丧着脸,抱怨爷爷的迟到,爷爷却转过身,变戏法一样拿出一碗装在袋中的草莓,递给了我,随后转身并弯下身子,示意我扒在他背上。爷爷背着我,一种暖涌上心头。
即使身处寒风中,心里也为之一颤。沿着羊肠小路向下,第二个弯道。渐渐逼进,那是九岁,随爷爷在上海。爷爷检查完身体后,便带我去了上海外滩。说实话,那次经历倒并不是十分美好,没有娱乐场所,仅有一些稍壮阔的风景,但我却温到了别致的情。
爷爷兴致倒是很高昂,大踏步走在我前面,又选一处景,在照相馆与我拍了一张合影。走着走着,我便觉口渴,每走一步,水分似乎都少了一些,爷爷不知怎的,竟看了出来,是我咂嘴的声音太大了?无从知晓。爷爷让我在照相馆等着,自已去买水。几十秒后,爷爷喘着粗气回来了,我嫌他慢,拿起水来便喝,爷爷笑着,用袖套抹了一下汗。直到出去后,我愕然发现,照相馆前后竟看不到小卖辅(大概阳光太毒),问爷爷在哪儿买的水,爷爷说在前边。于是往那儿走,走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了一辆装饮料的小车,回头看时,照相馆也全无踪迹,爷爷微胖的身体,几十秒竟已来回,我想起爷爷喘粗气的模样,比起爷爷,我等待的几十秒又算得了什么呢?心中实实在在被打动了。
不久前,我又翻出了那张合影,翻出了记忆中难以忘怀的经历。
那个身影骑着电瓶车出现了,我向他招手,他鸣了两声笛,笛如真笛,绵延悠长,激荡心间。
年关将近,一趟又一趟的火车在站台间穿梭,带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们,人群涌出火车,带出了阵阵欢笑与沸腾的热闹。他们是等待回家的人们,一年的等待也终换来了幸福与欢乐,却有那么一些人,同样在这站台上来往奔波,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年,却等不到回家的那一刻。
他们身上统一穿着红红的小马褂,大概是车站雇的零工,负责帮乘客搬运沉重的行李,是有偿服务,我们拦下了一个,他的小马褂里露出了一件棕色的羽绒服,脸上沟壑纵横,皮肤干燥粗糙,眼球微黄,愁容尽展。
问他从哪来?山东他答到,一边麻利地帮我们把行李搬上了小车,他右手抓住箱子把手,轻轻一提,左手在箱子底下一托,再一横,箱子就安稳地躺在了小车的隔断上。他动作轻巧,推着小车就往我们所在的站台上,我们跟着他,他的背影瘦瘦小小的,每日沉重的劳作似乎已将他的脊背压弯。几步赶上他问:过年也不回家吗?他低低地嗯了一句,又补充道:家里刚买了新房,欠了许多钱,过年就不回去了,趁着钱好挣,多挣点。他朝我们笑了笑,露出一嘴黄牙。
他的话匣子渐渐打开,在明亮整洁的车站里,留下了他浓浓的乡愁,他说,他老婆孩子打电话过来,说等过年好久了,说想他,想让他赶快回去。他说这话时,脸上落寞依稀可见,怕是觉得愧疚吧,觉得让那一双等待的心又落了空。他又接着说,他孩子成绩可好了呢,年年都往家里捧奖状,满脸的骄傲,再等等吧,等过完了年,再找个机会回去,他这么说。
到了站台,他帮我们把行李卸下,恰逢一辆火车靠站,大批的人又一次涌出,原本还算安静得站台上顷刻间再次变得沸腾,人们欢呼雀跃,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过年了,到家了的喜悦。转头望向他,看见他仿佛被感染了似的,眼里白丝与愁容尽去,含着一点微光,恰似那人间三月天里的丝丝暖阳、缕缕月光,仿佛已与家人团聚,一对母女的对话撞进我的耳里,一个小女孩说:妈妈,是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爸爸啦?她母亲笑着嗯了句。那小女孩又说:太好了,我等爸爸好久了,我想爸爸。脆生生的童声在瓷砖间跳跃、回荡、掷地有声。我想,那个不能回家的人也听到了罢,他眼睛里有些许晶莹,我不知是泪光,还是灯火的倒影。
上了车,我再度扭头去看他,浩浩荡荡的人群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瘦小,或者说还是那么瘦小,但他仿佛从哪得到了些安慰似的,瘦瘦的背影里又多了些执着与坚毅,他很快便被人群淹没了。
不知他能否让那一颗颗等候的心得以实现愿望,我坐在火车上时想,我们等待的是过年,他们等待的是明天,明天一切会更好。他们只能这样想,他们也坚信这样,大块农田正飞快地向后退去,各家各户升起的袅袅炊烟将这渐沉下去的天色又再度染成白日。
总有那么些人,在离家千里的地方拼搏努力,工作很苦,生活很累,可有人还在等我回去过年,那一句话可以卸去一切生活的压力,那一张张期盼的脸可以让所有的坚持与等候变得充满意义。
他们等待,等待团圆,等待幸福,等待明天,和各自的家人一起。
过年了嘛,这日期总要有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