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是世界的倒影。
若我是风，轻拂过山林，在树叶的缝隙中穿行，挤进花鸟的生活，闯进溪河的梦境，看见挺着身板的苍木，清点着它所拥有的果实。我可以自由自在，去任何地方，看见潜藏的景致，只稍睁眼便览尽万物有灵。
若我是云，踱步在天之一隅，地上的一切变得飘渺，看见的模样也不尽相同。低头是空虚，无垠的朦胧，抬头是炽热或柔情的光亮。黑夜与白昼的更替，迷幻和清明的交迭，被我所知，为我所思。睁眼可见凡尘烟火气，亦可见穹庐之上弧光万里。
若我是雨，打着拍子落下到草的肩上，花的面庞，大地的头顶。看见它们的模样，倾听它们的过往，晨起时分，我留下的雾气凝成露，记录它们的影象。光透过我形成长虹，折射出百千光彩，为万物所见。
但我只是个人。
打不开世界的窗子，看不见窗外的大千，听不见丛中的翩翩，连徘徊的余地都没有。
幸好我是个人。
我能以正当的理由把你刻进我的眼睛，去努力地看清。近视的是眼，不是我的心，我依然可以看见你，或许在傍晚，也可能在黎明在浪花拍岸的海边，在渲染着绯红色彩的红枫下，我将你凝视。眼睛会酸涩，会干得难以忍受，会被万物或自己蒙住视线，但不会消亡啊；正如风雨云所见，当我睁开眼时，你是那美景，我愿睁大眼去尽力地看清。
上天给了我权利，不做风，不做云，不做雨，而是成为了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给了我这双最普通的眼睛，去看见看见长空、烟火、皓月，在普通而又普通的生活中看见你。
心里是你的倒影
我仍能清晰地忆起那个秋天。
树叶纷飞，阳光灿烂。我坐在讲台下，痴看一位女子一袭淡色蓝裙盈盈上台，抿着轻笑，与我们相识。她道，我姓章。声音清朗。
那是我初入学府，见到的第一位班主任。
我仍能心疼地想起那个冬天。
黑夜下的学府操场此刻正灯光绚丽。是电影节，学校上千人围坐在主席台边，台上人影走动，乐声震天。我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着一身雪白绒衣，把整个人裹得小小的，只露出颗黑黑的脑袋。
我看见，她头发温柔地散落双肩，背影清丽而孤单。
我仍能感激地念起那个春天。
我靠在五楼一片冰凉的墙上，看栏杆外泼盆大雨，看傍晚的昏暗一点一点吞噬掉周围的光影。
人声渐渐消了下去，我正独自呆着，眼前突然被挡住了大半光，我诧异地看见她只见她脸上稍拂过一丝惊讶，继而涌上浓浓的关切。
没带伞么？我点一点头。她便带我到明亮的办公室去，塞给我一包一包的小零食。
我仍能欣喜地记起那个夏天。
意外地，我在早读之时被点起背书。脸上的慌张迅速掠去，取而代之的是自信沉稳。
班里寂静，我几乎能听见自己每个字砸落在地面的声音。我有些不自然地站在这股静流中背着，眼神无意瞥到她，却在那一瞬看到她眼里一丝小小的促狭。
正疑心时，最后一字落地，班里轰动的掌声响起。她先是表扬，继而话锋一转，对大家说明天周六是我的生日，她发给每人一张明信片，让大家在上面留下对我的祝福。
我抬起头，看到她年轻姣好的脸上扬着一朵甜甜的笑，外面阳光扑棱棱飞扬，映得她光芒万丈。
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错觉，那样的笑，让我觉得一辈子那么美好。
下一个灿烂的初秋时节，我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只是偶尔想到那个夜凉如水的晚上，台上老师穿得艳丽缤纷，而她独立于台下，腰始终如戒尺般挺直，与我们默默看戏。
我知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能再看见她了。
七年级十五班的教室，没有交谈声，很是安静。迫近正午的阳光十分活跃，左跳跳、右跳跳，天花板上有两个小小的、有罩的、三片圆形扇叶的小风扇，呼啦啦地吹着教室里的十九个人，十分温柔。
在讲桌边坐着的屠老师批改着我们的摘录作业，啊屠老师拿起她的手机给桌上的某份作业拍了张照，一页，又一页。轻轻地把本子合上，又拿了一本，波浪形的发尾正乖巧地伏在她肩上。不一会儿她偏偏头，头发聚拢在左边，屠老师很快地拢了一下头发，头发又正正地伏在她肩上了。她嘴角的弧度、微微低着的头，安静认真的眼神始终没有变。
叮叮叮！刺耳的铃声跳出广播炸开在教室里，像一对劣质的镲旁若无人般哐哐地对撞着。啊！有人被吓了一跳考试时间结束。请考生停止答卷，坐在原位不动，等待监考老师收卷学校那头正在进行的中小学教师资格证的考试结束了。有人吃吃地笑起来，我微一偏头，看见伊琳左手抓着白色的耳机线一圈圈地甩着，似乎没被铃声吓到。
11：06整待我写完以上文字后。
左手边的曾雨凡手抓着作文本盖着她作文纸的上半部分，时写时停，缓慢却一直推进。我不太好意思盯着旁边的人看，于是转回了头。前边坐着的是曦曦小姐，我只能看到她白色的卫衣，被浅粉皮筋扎紧的小揪揪，左手没伏在桌上，两条长腿悠闲地一晃一晃，但没发出一丁点声响啪好吧，当我没说。她把笔一放往右边看看，打了个短短的哈欠，伸了个懒腰，又继续写了，身子直直地贴在桌边，微耸着肩，这会儿两只手都在桌上了。那两个小风扇乐此不疲地呼呼作响，我头顶的碎毛旋到眼前，左右晃了又晃只觉得窗台的那风啊太轻太轻，那叶啊太小太嫩，慢慢地眼前忽而没了焦点。
左手边的徐小颜和我同时抬起头看向对方，有点为难、有点迷茫地相视一笑，她写到第二面的第四行了。右斜方的夏艺轩顺了顺头发，继而俯下头继续写，她的手很白，皮肤很好。她的头向左倾，头发也垂在左边，左肩微微弓起。
小颜右手边的佳佳同学则较往右偏，头俯得很低，手中的笔细细密密地移动着窗外一阵缓慢的轰响好像过去了很久，我忽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是一辆洒水车过去了。
夏艺轩停笔了，曦曦小姐也停笔了，教室右侧的伊琳好像早就写好了，她们纷纷站起来交上了作文，开始帮屠老师发摘录作业。
艺轩右手边的渼琦时停时写，每一停笔便向我左手边的窗户望，斜上四十五度角，眼里满是坚定。她在看什么呢是树吗？还是鸟？抑或是远不可及的天边她身旁的罗璇是我们教室里头俯得最低的人，偶尔稍稍抬一抬她乌黑闪亮的眼睛。阳光这会儿安静了，她总是认真地闪耀啊。
11：22了，还有8分钟就要交作文了。彭远航斜着身低着头不知在干啥。陈潘左手贴在背上压着椅子写，忽而又看着他前面的远航同学笑了起来，不一会儿表情恢复了严肃。陈潘右手边的周导，右手小臂举起，与大臂成一个小于九十度的角，食指搁在太阳穴附近，思索着，眼神直直的，却似飘得很远很远奕哥儿和韦宇鸿交卷了。11：28。韦宇鸿前面的杨棋凯正转过身朝他嘿嘿地笑，不一会儿杨棋凯和宋楠喆也交卷了。11：29。
张振晖也伏着身写，忽而打了个喷嚏，眼睛忽而紧紧眯起又睁开，紧接着沉着眼继续奋笔疾书。陈冠州不知写得如何，此刻没有动笔，正斜睨着我左边的窗外，若有所思。窗外的落叶很是繁盛，飞舞着，只有一点点泛黄。
11：30了。
我看到身边的人纷纷站起，一个一个往前走小颜、楚佳、雨凡都已停笔，正安静又悠闲地看着各自的文章。
而我，依旧是停滞不前吗？我看了一节课大家的动静，努力地写啊写。我看见他们在前进，在离去伊琳离开教室了，杨棋凯喊道陈潘球屠老师也背起了包，说道：嗯写完再交，不用太急，我先出去一下
阳光照进来了，跃到雨凡的桌上。我慢慢把手移过去，碰到了阳光金色的，安静的阳光。
11：35。窗外树枝树叶交辉轻摇，我要交卷了。要跟上他们的步伐，要一直一直奔跑，不再犹豫。
我在梦里，也许我不在，我不清楚。
我看见有人拿着一把斧头，狠狠砍向至亲至爱。凝固的血成了斑驳铁锈的一部分。爱人的尸体横陈在地上，像一道深邃的伤疤，无法碰触。一旦靠近，便是撕心裂肺一般汹涌而至的痛。
我看见昔日同窗为了蝇头小利针锋相对，明嘲暗讽，用冷漠和自私筑起一座高墙，在各自的孤城里冷寂。用仇恨作箭矢，破入对方紧闭的城门，终究两败俱伤。往日那些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美好也被掩埋在干涸昏臭的墓地中，不见天日。
我看见有人为了荣华而用厚重甜美的糖衣包裹住自己腥臭的灵魂，迷惑天真无邪的小天使，无情扼杀。孩子稚嫩的嗓音在空中回荡，无人应答。他们被遮掩的灵魂逐渐腐烂，最终与沼泽融为一体。
我看见了，我知道了。
可是我无法改变。
我扑向他们，想要阻止，可是，可是那只是虚影，如泡沫一般的虚影。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而无法改变。
每一刻，每一刻都有这样的恶正在发生，而我，只是个旁观者，只能坐视痛苦一再出现。就像在看一场电影，虽痛苦至极，扼腕叹息；可惜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安慰，也只是闭眼告诉自己它不是真的。
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无力感像水一般使我窒息，每个人都在呼救，绝望的眼神像一把把刀子，割在我的心上。血肉淋漓。
他们的眼神渐渐黯淡，身体渐渐冰凉，终于远去了。
而我还在。
在这里，痛苦而无力地，看见。
远方好像有一点光，耳畔传来灵魂的低吟。
虚影似乎真实了些许。
我隔着窗棂望它。
特立独行地伸长那么一枝，挂在半边天。风时而扫过树端的枝叶，上层的叶片微微颤栗，顺从地飘荡着；下层的叶岿然不动，稳稳当当地覆在枝头。两层叶片交织着，没有明确的规律，左一弯，右一桠，肆意烂漫地交错覆盖。下端的暗绿被压弯了腰，支撑上端的嫩绿向阳生长着。狂风呼啸着刺过缝隙，无依无靠的幼芽剧烈晃动，带着整条枝也随之轻舞。淡灰色的枝干漠然地立着，不在乎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风来，它晃；雨来，它受。
我凝视这弯枝桠，身侧老师兴高采烈的讲课声几乎被全盘忽略。我呆呆地注视着它此起彼伏的晃动，意识仿佛飞到无边无际的森林，置身于大片绿色当中。它们美得各不相同，放眼望去，浩瀚无边。我的心跟随着林中鸟歌唱，山中溪流奔腾，叶间阳光沉静。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若是给我一个选择，我乐意醉死于森林的纯氧中，埋葬在深秋落叶的枯黄里，而非在这忙碌的城市里忍受煎熬与质疑。
我的心在此刻重归于寂。世俗不再与我有关。周遭的事物都化为朦胧一片，只有我与它孤独对望。
近些时日，我在悄然而至的抑郁情绪和对自己的强烈不满中辗转反侧，不知与谁诉说，亦不知如何去说。我好似看见意识深处的身影，她是如此崩溃，如此无助，独自一人在沁凉的夜里靠着冰冷的砖墙，跌坐在地上，无助地流下眼泪。她的身侧是吵闹的人群，身前是流泻一地的星光。我眼睁睁地目视着烧在她胸腔的火一点一点熄灭，把她溺死在生活的海洋里，我却无能为力。伸出手，手掌轻易地穿过她的身体。
谁想这一刻，这一枝绿竟重新点燃我逐渐黯淡的心火，挽救我于精神濒死的边缘。
有一片叶翩然入我心中，那是一抹很小，很淡然的绿。它悄悄逼近弱小的我，用色彩晕染没有光泽的我，温和地融入我的心房，点燃一缕微弱的火光。我抬起头，重新打量它，与它无声地对望。
叶子的生命于人类而言短暂得像划过天边的流星，它却执着地坚守着自然永不停息的生命循环。没有怨恨，没有质问，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生活总是翻脸，不由分说地赐给它诸多磨难，狂风暴雨，抑或是骄阳曝晒。但它始终如一地坚信存在的价值，匀一些温柔赠与偶然瞥见它的人。它看见自己作为植物的使命。
窗棂外，是自然的看见；教室里，我从蒙昧中张开眼，看见生活的本质。
强化飞机，应当强化中弹多的地方，还是中弹少的地方？也许人们会不假思索地说：中弹多的地方。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真正需要强化部位的飞机，可能早已坠毁，无法向人们展示使其受损而坠毁的弹痕了。
透过一个事物的现象看本质，是拨开重重迷雾找到真相的光束。但总有一些现象，它将谬误化妆得以假乱真，使人唾手可得，让人在得出结论前都不曾三思：事情的真相果真如此么？
若想拨云见日，首先必得抛弃所谓理所应当者。正如那句臭名昭著的何不食肉糜？，多么荒唐的提议，但在那位昏君司马炎眼里却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百姓缺粮食，那就吃肉呗。殊不知他这般臆断实在偏得离谱，与实际情况差了十万八千里。
抛弃主观臆断，用理性客观的角度去看待现象，究其原因，溯其本源。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若要挖掘到真正的真理，往往需要跳出框架之外。
很多时候，哪怕我们不以感性的角度看待现象，也会给自己划上几个圈子，把自己的思维禁锢住，苦恼得团团转却不知应当脱离这些框架与枷锁。最经典的案例在阿加莎·克里斯汀的作品中，它们往往是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如在《东方快车杀案》中，侦探先给自己的思维套上了枷锁凶手定是车上的某一人。但结果便是，除了他，每个人都是凶手。又如《托尔斯泰庄园奇案》中，侦探认为那位小姐已经离开庄园了，凶手不会是她，却没有想到那位小姐回到凶杀现场的时间还不需要三十分钟。在生活中，思维定式总给我们设置一个又一个的框架，只有跳出这些框架，才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不过，跳必然不能太猛，否则会撞到墙。若摆脱所有束缚、天马行空，那就是肆意胡作。凡事皆有逻辑因果，顺着因果链，我们往往就能找到确切的真相。有部戏是段德天断案，他判定钱上有油者偷了卖油条小童的钱。这样的逻辑链条清楚明了，严谨而合乎情理，段德天就这样轻松捉住了真凶。中学时学过《河中石兽》，只有老河工能透过现象找出其内在的关联，啮沙石为坎穴，人们才能在上游而不是在原地或下游寻到石兽踪影。如此可见，一串完整连贯、合乎常理的逻辑，是我们看见真相最为关键的一步，它往往能将我们领向成功。
如果寻找逻辑是找钥匙，那么抛弃主观臆断便是找敲门砖，而跳出禁锢便是将绊脚石化作往上攀爬石阶。在看见真相的路上，这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